東西問丨孟暉：中華文化中的賞花傳統(tǒng)有何美學內(nèi)涵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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題：中華文化中的賞花傳統(tǒng)有何美學內(nèi)涵?

——專訪中國工藝美術學會香文化專委會副主任、中國傳統(tǒng)物質(zhì)文化史學者孟暉

作者 文龍杰 徐皇冠

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華?！睍r下正值賞花季節(jié)?！百p花”是人類文明發(fā)展到一定高度后的普遍現(xiàn)象，但從文化傳統(tǒng)角度說，這是在東亞社會歷史環(huán)境中發(fā)展出的一種特有習俗，又以中國為最——將賞花與人格、文化、社會風俗相聯(lián)系。有這樣一說，當代西方賞花更像交流、展覽，而中國賞花卻是傳統(tǒng)、習俗。

中華文化中賞花傳統(tǒng)源自何時，擁有怎樣的美學、文學、哲學內(nèi)涵，有著怎樣的特點與影響?圍繞“賞花”，中新社“東西問”近日專訪了中國工藝美術學會香文化專委會副主任孟暉。
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中新社記者：時下，賞花文化受到越來越多中國民眾青睞，其源于何種文化傳統(tǒng)?

孟暉：賞花作為文化，在漫長歲月中逐漸發(fā)展，并非一成不變，是隨著中華文明的整體進步而不斷豐富，變幻著風貌。

中國大部分地區(qū)四季分明，秋天葉落，冬日飛雪，在長達三四個月的草木蕭瑟之后，春天的回歸就非常美好。中國的自然條件又得造化之功，山水秀美，草木豐茂，到百花依次盛開的季節(jié)，處處都是美景。所以，至晚從先秦時代起，就有了人們在春天自發(fā)到山間水畔賞花的風俗。

廣西南寧市青秀山景區(qū)桃花塢景點。喻湘泉 攝

另外，中國自古農(nóng)業(yè)發(fā)達，古人在長期發(fā)展農(nóng)事的過程中，對植物培養(yǎng)生發(fā)了濃厚和細膩的感情，特別能欣賞花木的美。四季分明的氣候特點，農(nóng)耕文化依照時序生活的方式，也造就古人對于時光的輪轉(zhuǎn)特別敏感，而花開花落以優(yōu)美的景象體現(xiàn)了時間的流逝，所以古人在花的開與落里看到了天地萬物周而復始的運行規(guī)律，也感受到生命既脆弱又堅強的特質(zhì)。古人之賞花，是把花當作世界的縮影，所謂一花一世界，當人們賞花、愛花、惜花、為落花惆悵的時候，是寄托著對整個世界的情感?？梢哉f，當中國人看到盛開的鮮花時，涌動的是對自然造化、宇宙萬物的柔情。

實際上，古人并不僅在春天賞花，宋代以后，隨著人工栽培花木的高度發(fā)達，一年四季都有“花事”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花卉，夏季為荷花，秋季為桂花，冬季則為梅花、臘梅、水仙?！疤ぱっ贰?，自南宋起就是士大夫文人最幽雅的韻事，他們會折下梅枝，掛到睡帳中，在梅花香氣的陪伴里入眠。

游客在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呼圖壁縣海棠路賞花。陶維明 攝

中新社記者：中華文化中的賞花傳統(tǒng)有何美學追求，蘊含著何種獨特文化內(nèi)涵?

孟暉：中國人賞花方式的演進，與花卉栽培、城市、人工園林等多領域的發(fā)展攜手相伴。

從先秦到唐初，人們一直是集體到郊野賞花，以自然生長的花木為欣賞對象。如此賞花實際上也是盛大的交游活動，不分男女老少，一起到山水間游玩。特別是在先秦時代，青年男女會一邊采花，一邊尋覓心上人，彼此中意的人兒會互贈親手采摘的香花美草，愛情便在春花的見證下綻放。

到了盛唐，一種重要的公共空間構造方式成熟了——各種官方機構或民間力量主動在城內(nèi)城外風景優(yōu)美的地方培植主題性花木，加建亭臺樓閣，形成半人工化的風景區(qū)，供全民在春天時一起賞花。著名的有唐時的曲江，從宋代至今的杭州西湖，明清時代的揚州瘦西湖、嘉興南湖等。

市民在山東省滕州市北辛花海賞花。李立 攝

中國自古就有獨特的公共空間，其中一個類型就是半人工化的大型風景區(qū)。年年到了賞花之時，都有官方或社會力量將這些風景區(qū)加以修整布置。例如，明代，富家子弟會為西湖的每一樹桃花都掛上一盞圓燈籠，讓人們?nèi)胍挂院罂梢栽诨ㄏ吕^續(xù)游玩宴飲。

所以，賞花曾經(jīng)是中國人獨特的狂歡節(jié)，人們會在花下野餐，唱歌奏樂，進行跑馬、放風箏等各種游戲。同時，商販云集，曲藝人隨處露天表演，既提供了商機，又讓游人更添樂趣。

從唐后期開始，隨著私人園林的成熟，又出現(xiàn)了一項極具公德心的習俗。春天花開之時，所有私人園林都要向公眾開放，大眾自由來去，享受園林之趣。

到了宋代，城市日益發(fā)達，汴京、臨安等大城市里私人園林眾多，春天到各家園林去看花，變成了城市生活的重要內(nèi)容。人們到郊外欣賞春光，在整個春天里，還會把城里城外的著名園林一家一家逛遍。游園看花過程中，優(yōu)美的園林景致給予人們藝術上的陶冶，建筑、造景等的美學魅力讓普通人在潛移默化中提高了修養(yǎng)。

到了明清，私家園林的主人還普遍會在園內(nèi)軒堂中陳列自家收藏的文物古玩、書法碑帖、古書等，懸掛藏畫，相當于舉辦小型文化展覽會，供游人欣賞。至此，游園看花又變成了文化交流場合，有心人借著看花，得以欣賞藝術品，觀摩文物，增長知識，提高品位。

位于浙江省杭州市西湖西岸的郭莊園林，游客賞花賞燈賞月游玩。周方玲 攝

私家園林如此費心費力，純屬公益性質(zhì)，主人是不會收費的。相應的，社會上形成了一種很富有人情味兒的風氣，那就是游園的人會給園丁一點小費，叫“掃花錢”，意思是麻煩園丁日日掃花，聊表謝意，實際上是感謝園丁一年到頭侍弄花木，讓大家能夠盡享春光。古人就是那么詩意，連小費都能起出那么優(yōu)美的名稱。

中新社記者：漢字文化圈及西方是否有著相似的賞花文化傳統(tǒng)?東西方賞花文化有何異同?

孟暉：眾所周知，日本有賞櫻傳統(tǒng)，在花下聚餐、唱歌跳舞，與中國歷史上的賞花方式非常接近，顯然是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。

據(jù)我所知，波斯文化圈在歷史上曾有春天到郊外賞花的傳統(tǒng)，人們自發(fā)到花光美好之處設宴歡聚，爭相吟詩、作詩，或者彈唱名詩名曲，在賞花的同時，享受詩歌之美。

至于西方文化，則遠遠沒有形成中國賞花傳統(tǒng)中那樣豐富的形式，那樣盛大的氣勢，那樣風雅的人文內(nèi)容，更沒有傳統(tǒng)中國人對于四季名花那種柔腸百轉(zhuǎn)、纏綿細膩的深情。

小朋友在江西省宜春市星火農(nóng)林科技園區(qū)櫻花廊賞花游玩。鄧龍華 攝

中新社記者：如何從賞花領略中華文化獨到的審美和詩意?

孟暉：古人賞花，不是簡單看看花而已，而是堆疊出異常豐盈的形式與內(nèi)容，很好地體現(xiàn)了中華文化的浪漫氣質(zhì)，這產(chǎn)生自驚人的想象力與創(chuàng)造力。

歷史漫長的農(nóng)業(yè)社會，讓古代中國人極其重視植物栽培技術，花木栽培業(yè)隨之發(fā)達。同時，強大的社會經(jīng)濟水平，也為花木栽培提供了龐大市場需求。于是，從宋代起，無論皇家園林還是私人園林，各種新培育出的花品層出不窮，由之形成了不同花品在園內(nèi)分區(qū)栽培的規(guī)矩，同一所園林，會有多種花卉的專賞區(qū)，并修造配套的建筑?；ń硞冞€利用攀緣生長的藤蔓類花卉，搭設荼蘼架、木香棚、玫瑰塔、薔薇屏等，打造出纏滿密密花枝的小型建筑，當花盛之時，它們便是園中的迷人亮點，也是人們設宴歡會的所在。

供欣賞的花卉一波又一波先后開放，因而形成了“花事”的優(yōu)美概念。所謂花事，意即不同的美好花卉輪番盛開，人們要一一加以欣賞，不能辜負花光。因此，從宋代以來，大家游園賞花，是流連整個春天，從早春的梅花到暮春的薔薇，一次次地造訪各家名園。

游人在浙江杭州一公園內(nèi)與繡球花合影。肖健 攝

在文人士大夫那里，最重要的社交活動之一是“賞花會”，即為一種主題花卉專門舉辦一場雅集。主打大戲是牡丹會、芍藥會，此外，當海棠、蓮花、桂花、菊花盛時，上層社會也會舉辦風雅的宴聚。那些賞花聚會之風雅多趣，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，說起來就像一場夢。

例如，舉辦牡丹、芍藥、菊花之宴，從宮廷到民間，都要事先選擇一座宮殿或一所樓閣，請花匠們在前一天把殿閣內(nèi)外的梁柱、門窗、墻壁全部釘滿小竹筒，筒里灌注清水，然后選擇同一種花卉的各種品種花枝，一一插入竹筒內(nèi)，構成繽紛的圖案，由此，一夜幻化出牡丹花殿、芍藥花殿、菊花樓，同時簾幕也都綴滿鮮花，再扎成花屏風、花寶塔，堆出層層花山，陳列在花殿或花樓內(nèi)外。最風雅的做法，是將一只畫舫扎滿菊花，變成一艘菊舟，然后泛舟湖上，在菊花清香里飽覽湖光山色。

在如此隆重的賞花會上，器皿、家具乃至于宴人的服飾，都要采用相應主題花卉的紋樣，同時，席間歌唱的詩詞必是詠贊那種花卉的名篇，才子們更會即席賦詞，再由歌姬當場演唱，將風雅推向高潮。

另外，各地風土不同，還會形成各具特色的賞花風俗。例如，清代，浙江蘭溪是花鄉(xiāng)，擁有龐大的種花產(chǎn)業(yè)，那里便出現(xiàn)了美妙的花浴堂。花浴堂由多間獨立浴室組成，每間浴室里都設有白石花臺，栽培一種名貴花卉，形成不同特色的“包間”，客人可以按照喜好挑選不同主題的花室，在層層花兒的俯臨之下，解衣入浴或悠閑品茶。

浙江省蘭溪市諸葛鎮(zhèn)櫻花園。胡肖飛 攝

實際上，往昔還盛行花饌，把多種鮮花做成美食，如炸玉蘭瓣、炸蓮花瓣、菊花火鍋，也會用鮮花釀酒、熏酒，還把各種香花通過蒸餾的方式制成花露，作為保健性飲料，而這一切美之曰“餐芳”。

數(shù)千年的勞動實踐，讓一代代中國人心靈手巧、敏于行動，把心中對美的感悟具體呈現(xiàn)出來，供他人形成共鳴，由此形成美的不斷交流，大家在審美的道路上攜手并進。因此，中國人的美學從來不抽象，不是黑格爾式的，不是思辨式的，不是在苦思冥想里推理什么是美。中國人的傳統(tǒng)是通過雙手把美的具象不斷翻新，不斷增進，打造出美的七寶樓臺，再動用眼、鼻、口等感官加以體會。傳統(tǒng)的賞花文化即是如此，通過花木、園林、人文的交織，讓所有人都感到人間值得，生命值得，人的努力與自然的慷慨互相呼應，彼此不辜負。自然奉獻花朵，人則通過心靈與雙手奉獻花事。(完)

受訪者簡介：

孟暉，中國工藝美術學會香文化專委會副主任，中國傳統(tǒng)物質(zhì)文化史學者;著有《古畫里的中國》《美人圖》《花間十六聲》等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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