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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孤獨死家中5子女獲刑 政府刻案件光碟全縣看

來源:中國青年報時間:2018-10-17 09:54:57

張順安的老房子

趙秀如今和二女兒住在一起

庭審現(xiàn)場

唯一確定的是,在生命最后一刻,陪伴張順安的只有孤獨。

2017年5月27日早上,這位80歲的老人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死在家里,身邊一個人都沒有。沒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瞬,他是否叫了誰的名字,是哭著還是罵著。

張順安其實并不是孤老頭,有妻子,也有兒女。他的親人有的在外地打工,有的就住在幾里山路遠的鄰村。但最后,他還是獨自死在了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豆叩鎮(zhèn)先鋒村的家里。

他死后,他的兒女因遺棄罪被送上了被告席。2018年9月13日,四川省平武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樁遺棄案。他的四女一子一審分別被判處一到兩年有期徒刑,有的立即執(zhí)行,有的緩刑兩年。

這個結(jié)果讓他老伴兒趙秀覺得冤。她細數(shù)張順安對自己和5個子女的打罵,埋怨他的暴脾氣。在老太太看來,她和5個子女,都是老人當初自己“趕走的”。就連附近的村民都說,這件事,“說不清是老的不對還是小的不對”。

但在當?shù)厮痉C關(guān)工作人員看來,無論如何,張順安畢竟曾經(jīng)養(yǎng)大了他的兒女。一位老人生命的最后時刻,不應該如此孤獨。

這樁案子甚至被平武縣委縣政府刻錄成了光碟,要求各鄉(xiāng)鎮(zhèn)、村組織群眾集中收看。

因為在平武縣幾個藏在大山深處的村莊里,張順安并不是唯一一個守在老屋中的老人。

張順安去世后,被埋在了老屋柴房的后面,大大小小的石頭壘起一個一人高的墳包,沒有墓碑,野草和小白花順著墳后的山長過來,連成一片。這座新墳同老屋一樣,背靠龍門山山脊,面朝著百米深的山谷,清漪江的支流在山谷里流過。

生命中的最后幾年,張順安一直獨自生活在這間老屋里。據(jù)豆叩鎮(zhèn)派出所走訪了解,最后一個見到這位老人的,是村里的民兵連長。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張順安,先鋒村村委會的干部們兩人一組,排了個值班表,輪流去他家中燒飯打水,簡單地收拾一下屋子。閑時每天都去看看,忙起來就隔天去一次。

2017年的5月25日,民兵連長像往常一樣燒好水,在鍋里留下了足夠吃兩天的米飯,跟躺在床上的張順安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。5月27日早上,下一位輪班的村干部再次推開老屋的木門時,看到張順安仍然平躺在床上,四肢伸展,已經(jīng)停止了呼吸。他們無法確定從25號到27號,他究竟是哪一天去世的。

“沒有一個人在身邊,沒有兒女給他送終。”負責辦理此案的豆叩鎮(zhèn)派出所鄧警官說,“從2016年到2017年,老人住院了大概有6、7次,他的子女只來探望過兩次。”

經(jīng)過警方確認,老人是自然死亡的。5個子女在他去世后陸續(xù)趕了回來,最遠的是在浙江打工的小兒子,最近的是兩公里外銀嶺村的二女兒張群。張順安的老伴兒趙秀,如今就住在張群家里,張群打短工養(yǎng)活著她。

從2014年起,張順安成為村里的建檔立卡貧困戶。他沒什么大病,但上了年紀,身體總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毛病。他的肺不大好,腿腳也漸漸不大靈便,有時候還會腦供血不足。

前年他摔了一跤,村里人把他送去了醫(yī)院。他的骨頭雖然沒斷,卻從那之后,健康情況越來越糟,到最后,他眼睛看不清了,耳朵聽不清了,生活也已然不大能自理。

張順安最后一次住院是因為腸胃問題。他為了感謝村干部對他的照顧,專門買了一條豬腿,想送給村干部。但村干部沒要,讓他自己留著吃。

一條豬腿十幾斤重,張順安只有一個人,吃得很慢。他家里也沒有冰箱,到后來,豬腿放得太久了,張順安吃壞了肚子,腹瀉不止。村干部打電話把他幾個子女叫來了,他們連夜把他送去了鎮(zhèn)上的衛(wèi)生院。

入院的第一天,是三女兒陪護的,第二天和第三天,是小兒子陪護,其后“再無子女看護”。在去世前一周左右,張順安“自行出院”,回到了他深山里的老房子,最終獨自死去了。

張順安離開這個世界后,5個子女終于湊齊了一回,安埋了他。但他們沒想到,父親在離世前把他們告了。

去年年初,張順安到豆叩鎮(zhèn)的司法所“尋求法律援助起訴子女”,要求他們履行贍養(yǎng)義務。鎮(zhèn)政府門口有4級臺階,并不高,張順安想走上去,卻又摔在了臺階前。樓里的工作人員趕忙扶著他進去坐下,他歇了很久才緩過來。

當時在司法所工作的戴曉玲看到了這一幕,張順安的案子也是由她負責的。此后的幾個月里,她不斷撥通老人5個子女的電話,想把他們都叫到一處,商議老人的贍養(yǎng)事宜。電話打了很多次,事兒卻始終沒能張羅成。

“離得近的就說,等他們回來我就來,離得遠的就說自己離得太遠,不方便趕過來。”戴曉玲回憶。直到她聽說老人的死訊,關(guān)于贍養(yǎng)的商談都沒能組織起來。

戴曉玲在司法所工作的年頭并不長,但她已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案件。一個老太太得了癌癥,躺在醫(yī)院里,子女們卻不肯來付醫(yī)藥費,也不來照顧。她同樣挨個打電話給她的子女們進行調(diào)解,解釋法律的規(guī)定,勸他們到一起談談。

那次案例的結(jié)果算不錯,老太太的兒女們最終湊到了一起,達成了贍養(yǎng)協(xié)議。如今,那位老太太也已經(jīng)因病過世了,總算是有人給送終。

類似的案例戴曉玲能數(shù)出一大把,大同小異,都是有一個或病或老的老人留在村子里,無人照管。而兒女或是因為離家打工,或是為著贍養(yǎng)責任彼此扯皮,導致了老人無人照管。大多數(shù)案例也都在調(diào)解之后波瀾不驚地解決了,兒女們曉得了不贍養(yǎng)老人的利害和后果。

而張順安的案子,讓戴曉玲有些唏噓,老人的離世“非常突然”。她推測,他的子女們或許也覺得突然,“也沒想到(張順安)會這么就去世了”。這使得調(diào)解無法再繼續(xù)進行,5姐弟最終被送到了法庭上。

對于這場官司,老伴趙秀抱怨,老頭子“死了都不讓子女安生”。

張順安脾氣差,和村里人、和子女關(guān)系都處得不好。就連在庭審當中,證人也提到了這件事,“確實也是整個村都曉得”。

他住在衛(wèi)生院里,就罵護士給他打針打疼了。同屋的病友幫他打飯不合他口味,他也要罵。村里曾經(jīng)集資修路,他到村委會拍著桌子罵,不肯出錢。

他年輕時因帶人鬧事,勞改了8年。離開家的時候,他的小兒子才3個月,等他回到家,孩子們都已經(jīng)大了,與他也生疏了。他的脾氣越發(fā)不好,時常發(fā)火,甚至曾把兒子的頭打破過。他把自家的地都租給別人種了,日子將就著過。

就連警察在走訪時都聽說,早年間他的大女兒找了個上門女婿。只是后來,老頭子把女兒女婿都給罵走了,說他們吃了他的用了他的。最終,他所有的子女都離開了他的身邊,連老伴兒也搬走了。

趙秀離開老屋是在2010年。那時,女兒張群聽說母親又被父親打了,眼睛都腫起來看不到路了,在外面“摸著走呢”。于是她下定決心,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住下了,一住就是七八年。

張群家的磚房同樣依山蓋著,房檐下曬著一排排玉米,母親趙秀如今也78歲了,秋收時會坐在房前,瞇著眼睛剝玉米。張群在附近村鎮(zhèn)打工的時候,老太太就幫著照看家里喂的豬。

趙秀搬來后,張順安也隔三差五來這邊住過幾次,每一次都不歡而散。盡管父親已然是年近80的老人,但在張群眼中,他罵起人來依然中氣十足,打起人來依舊很疼。

“這么粗的棍子,”她伸著手在自己腿上比劃,“就這么打過來。”

年邁的父親,和張群童年記憶里年輕力壯的父親仍然是重疊的,也依然令她感到恐懼。他來住的時候,她做了飯給他吃,“送干飯過去,他要吃稀飯,送稀飯又要吃干飯,然后就開罵”?;貞浧疬@些事,張群嘴唇都在發(fā)抖,眼眶不時就紅了。

父親曾同別人說她拿水潑滅了他烤著的火,這件事后來在庭審中被提起,張群立即否認:“沒有的事!”

她在家里屋子后面,倚著墻又蓋起來一間小屋,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。她原本打算過一陣子,等父親脾氣好些,就把他接來住,沒想到彼此之間關(guān)系還沒來得及緩和,老人就去世了。

在一審法庭上,5子女的辯護律師稱,張順安生前,子女沒有盡到贍養(yǎng)責任,他自身也是有一定過錯的。但審判長認為,這個案子主要討論的是“這十年里五被告對被害人張順安的贍養(yǎng)情況”。

對于一審結(jié)果,張順安的5個子女都沒有選擇上訴。被判緩刑兩年的張群回到家中,繼續(xù)打短工,照顧母親。整件事堵在她心里,讓她一度“整宿整宿合不上眼”。最近她覺得頸椎都不大好受,連續(xù)吃了好些天的中藥。

同村的禹大娘不贊同張順安把子女告了,她聽說遺棄罪是刑事案底,“孫輩都不能考公務員啦”。她說起當初張順安“打老太婆”的場面,那時候,趙秀時常“穿得像乞丐一樣”。她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樣,對張順安全家都有幾分同情,也很難說清是誰對誰錯。

但她也覺得,一個老人這樣子孤零零的死去,還是不應該的。想了一會兒,也只能搖著頭嘆氣:“說不清楚。”這也是包括鄧警官、戴曉玲在內(nèi),大多數(shù)當?shù)厝藢@個案子的感受。在司法人員心目中,情感的歸情感,法律的歸法律,即便有種種情緒堆積在這個案子的背后,按照法律的規(guī)定,只要親子關(guān)系還在,張順安仍然是子女們的責任。

“畢竟養(yǎng)大了他們。”司法所的聶主任強調(diào)。

據(jù)張群回憶,姐弟5人和母親相繼離開后,父親起初還說,一個人住“沒人煩,快活著呢”,但他的年紀越來越大,行動越來越不便,獨居生活終于顯得孤苦無依起來。他開始對村里人說,自己“沒人管”。

2014年開始,他成了村里建檔立卡的貧困戶,每年還能領(lǐng)到幾百元的糧食補貼。他的老屋曾因地震成了危房,也是村里幫著改建的。他并不是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了,只是沒有人照顧。村委會暫時擔起了這個責任,但老人畢竟還有5個兒女。村干部的電話一次又一次打給他們,到最后,電話甚至都被拉黑了。

去年豆叩鎮(zhèn)采春茶的時候,有村干部看到張順安晚上一個人在路上挪動,要往醫(yī)院去,覺得老人的身體狀況看著“很危險”,便給張順安的三女婿和小兒子打了電話。

“父親這個事情既然已經(jīng)找到村上了,那么就要請村上幫忙解決一下。”小兒子后來在法庭上解釋當時為何在電話里拒絕了村干部,說自己離得太遠,趕不回來。

但要解決張順安的問題并不是那么容易。村里沒法子把他送去福利院,因為老人還有5個子女,“不符合規(guī)定”。他家是低保戶,也去不起收費的養(yǎng)老院。

而在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莊里,張順安不是唯一的獨居老人。這些深山中的村落很少看到聚集在一處的房屋群,一戶戶人家零零星星撒在山坳里,從一戶走到另一戶,往往都需要爬十幾分鐘的山,房屋之間被林木相互掩映,每一間房子都顯得孤零零的。

在9月13日的庭審后不久,平武縣人民法院印發(fā)了司法建議書和調(diào)研報告,其中專門提到了“針對遺棄老人、留守兒童的違法犯罪行為”。

“據(jù)了解,全縣各個鄉(xiāng)鎮(zhèn)遺棄老人事件是有存在,均因老百姓法律意識淡薄,不明白贍養(yǎng)老人是自己應盡的法律義務,藐視法律,拒絕盡義務……農(nóng)村里,許多老人沒有讀過書,不懂法律,且年邁身弱,對子女拒絕贍養(yǎng)自己的行為有心無力,政府工作人員的存在顯得尤為重要,應當及時排查出此類情況,經(jīng)勸解無效的,應及時幫助老人運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(quán)益。”調(diào)研報告中寫道。

用平武縣委宣傳部相關(guān)負責人的話說,張順安的案子是個“典型反例”,“對弘揚孝老敬親的中華傳統(tǒng)美德、涵養(yǎng)鄉(xiāng)風文明建設,以及助力打贏脫貧攻堅戰(zhàn),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”。

豆叩鎮(zhèn)下轄的一個村,甚至組織部分村民全程看了庭審直播,“用身邊人教育身邊事,警示教育意義很大”。

據(jù)平武縣司法所聶主任介紹,全縣每年因為贍養(yǎng)問題去司法所咨詢的老人,大約有100多例,其中需要法律援助或調(diào)解的有5、6例,而像張順安被遺棄案這樣,最終走到了法庭上的,只有一兩例。

平武縣位于四川省綿陽市北邊,和北川縣同為綿陽的兩個國家級貧困縣。

2018年,平武縣的一項重要工作目標,就是摘掉貧困縣的帽子。事實上,這也是四川省計劃于今年完成的“30個貧困縣摘帽、3500個貧困村退出、100萬貧困人口脫貧”目標中的一個。

先鋒村今年的精準扶貧公告欄上有23個名字,其中大多數(shù)貧困戶的致貧原因是“因病”。趙秀的名字排在第一個,2018年幫扶成效里寫著的第一句就是“落實贍養(yǎng)責任”。

據(jù)鄧警官的解釋,對全縣范圍內(nèi)的許多老人,尤其是貧困戶的老人來說,落實了贍養(yǎng)責任,就能解決許多問題。

豆叩鎮(zhèn)距綿陽市區(qū)96公里,距平武縣城100公里,全鎮(zhèn)下轄14個行政村,1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2萬多畝茶田。年輕人幾乎都離開了,近一點的到鎮(zhèn)子上去打工,遠一點的到城里去,但老屋和山里的茶田也不能沒人守著。

張群的鄰居禹大娘和老伴兒一起守在這座山里,守著老屋、田地、幾十頭大肥豬和一只瘦瘦的橘貓。老兩口都是六十歲左右,他們的兒子在鎮(zhèn)上生活,女兒在成都,外孫在江油市讀書。從天亮到天黑,屋子里只有老兩口。

從她家走到張群家要途徑一塊荒地。這幾年,許多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離開了大山,地沒租出去就會荒起來,和山林連成一片。禹大娘伸手把荒地指給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看,那里原先種的是玉米。

禹大娘和她老伴兒都沒想到要離開這座山和老屋,他們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里的生活,并不覺得山路難行,也不覺得山中寂靜。至于將來行動不便后該怎么辦,他們還沒想過。

但大山已經(jīng)留不住年輕人了,同村的一個年輕女孩嫁了一個外地人,小兩口就跟禹大娘的兒女一樣,只有逢年過節(jié)才會回來。張群也有孩子,他們也早已離開了這山。

應采訪對象要求,張群、趙秀為化名
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張渺

標簽: 老人孤獨死家中5子女獲刑

責任編輯:FD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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