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.11.18總第1164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三星堆的族人們聚在一起,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典禮。3米多高的巨型神樹,與2米高的銅立人站立在顯眼位置,族人昂首仰望,滿懷崇敬。他們不會知道,自己鑄造了整個世界最高、最大的銅像。
主持祭禮的大祭司戴著金面具,巫師們佩戴著銅面具,手持象牙。數十座真人高度的銅人像整齊排列,典禮現場四周,還懸掛著大面具、太陽、眼睛等形狀的銅器,氣氛森嚴肅殺。
與往日不同,儀式結束后,他們沒有立刻散去。今天,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一聲令下,懷著或是不舍,或是決然,或是恐懼的心情,他們將所有碩大的銅器用力砸壞。那些由人像、動物、尊罍組成的瑰麗繁復的銅祭壇,瞬間分崩離析。他們點燃火堆,將祭器扔進火里,霎時火光沖天。
數個方形的坑已經挖好,底部平整。他們將無法燒盡的器物殘件分類,銅器、金器、玉器、象牙、海貝……分門別類。在其中一個坑里,他們先將大型銅器殘件整齊碼在底部,然后放入象牙,有的象牙插進了銅器之間的縫隙。接著,他們往里倒入灰燼,填滿寶物間的空隙,最后,再鋪上篩選過的純土,將土坑填平。
另一個小一點的坑里,他們放入小型銅器殘片,以及玉器、海貝、珠寶等。裂成幾段的祭壇,根據殘件大小,被歸入了不同的坑。其他幾個坑步驟類似。
就這樣,整個古城最尊貴、最神圣,也最引以為傲的寶物,從此埋入了地底。這里不再是三星堆人的家園,他們在此生活了數百年,如今拖兒帶女、扶老攜幼,離開故土。
這個族群遭遇了什么?在關于三星堆的無數謎題中,這是最核心的一個。三千多年后,這個問題給人們帶來了無盡的困惑。
他們的精神世界
最精彩的時刻或許已經過去,最激動的時刻可能尚未到來。對趙昊來說,前者是發(fā)掘三星堆埋藏坑的時候,后者是解決三星堆謎題的時候。雖然還是一位年輕學者,他已經早早意識到,“后半生都要跟三星堆‘耗’下去了”。
“85后”的趙昊是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教授,在三星堆遺址祭祀區(qū)新一輪考古發(fā)掘中,他是8號坑發(fā)掘現場負責人。此次新發(fā)現的6個祭祀坑,與1986年發(fā)掘的1號、2號坑一樣,埋藏著神秘、奇異、謎團叢生的寶藏。
發(fā)掘結束已經兩年了,前方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。6個坑里,8號坑面積最大,出土了近4000件文物,從坑里提取上來之后,還要細致地清理、保護、修復、拼合,最后編制成考古報告,“十年能不能完成,都不敢說”。而對它的研究,永無止境。
2020年至2022年,三星堆遺址祭祀區(qū)考古發(fā)掘在四川廣漢啟動,這是1986年之后對祭祀區(qū)的第二次發(fā)掘。再次發(fā)掘三星堆,比30多年前復雜許多。科技考古延長了人們的視力,考古人仿佛長了一雙三星堆人夢寐以求的“縱目”??永锏囊磺卸际墙庵i線索,包括土壤,土壤被打包收藏起來,通過新的科技手段會從中不斷看到新的東西。
在關于三星堆新發(fā)現的新聞里,跨坑合體令人稱奇。
2022年6月,8號坑出土的頂尊蛇身人像與2號坑的青銅鳥腳人像殘件拼對成功,實現合體。又過了一年,考古人員發(fā)現,3號坑的爬龍銅器蓋和8號坑的銅持龍立人像、銅杖形器也是這個奇特器物上的部件。最終,5件殘件合體之后,整件青銅器高達2.53米,收獲了一個復雜的命名:銅罍座倒立鳥足頂尊神像。
2號坑的銅尊口沿、3號坑的銅頂尊跪坐人像和8號坑的銅神獸,則組合成一座銅獸馱跪坐人頂尊銅像,通高1.589米。一只神獸仰頭而立,馱著跪坐的銅人,銅人頭頂著一只比自己還大的青銅尊,神獸的大嘴上,站著一個嚴肅的小立人。
2號坑早在1986年就完成了發(fā)掘,所以這兩件合體的青銅巨物,不僅跨越了祭祀坑,也跨越了30余年的歲月。這些疊床架屋式的器物,讓人深深佩服于三星堆古人的精神狀態(tài)。他們似乎不滿足于讓尊、罍等禮器獨立成器,總要添上一圈奇特的人物和神獸。本該莊重靜穆的禮器,變得熱熱鬧鬧。
“至少有上千件文物都需要拼對,工作量非常大。目前拼成的其實都是比較簡單的,碎片越多的越難。”趙昊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??脊湃藛T會將需要拼合的文物分類,反復檢查、識別,重點研究斷裂的茬口,“要大量地看,形成記憶,才會有靈感,主要還是靠人力完成”。
趙昊負責的8號坑是拼對組合的重點坑,因為最大的青銅器很多都埋在8號坑里。8個祭祀坑大小不一,深淺不同,最小的5號坑3.5平方米,最大的8號坑有19平方米,功能因此不同。比如,5號坑和6號坑沒有銅器,只埋藏象牙、玉器、金器、珠飾等小件器物;而7號和8號坑互補,前者埋藏小件青銅器和大量玉器,后者埋藏大件青銅器和少量玉器。那些龐大而繁復的器物,被毀壞成殘件后,按大小分別進入不同歸宿。
對彼時的三星堆人來說,這些籠罩著神巫光環(huán)的器物,無疑是令人敬畏和戰(zhàn)栗的。越是奇崛,就越具震懾力。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和想象,與我們熟知的中原地區(qū)有巨大差異。
實際上,三星堆物質文明的很多基本問題,都已經得到了解釋,比如這些器物是怎么鑄造成的??脊艑W家認為,三星堆的青銅鑄造技術受到同時期殷墟的直接影響。三星堆的銅尊、銅罍、銅瓿,是殷商文化典型銅器,玉琮來自甘青地區(qū)的齊家文化,玉璧、玉璋、玉戈在河南、陜西、山東及華南都有發(fā)現。這說明在長達近兩千年歷史中,周邊地區(qū)先進文明的風,已經跋山涉水,吹拂到三星堆人的土地上。
最難解釋的,是精神世界。三星堆人的精神世界到底是怎樣的?他們信仰什么?奇特的造型蘊含了怎樣的精神寄托?
三星堆出土的人形象的青銅器,被認為是祭司、巫師等神職人員形象。三星堆青銅文化有濃厚的神巫色彩,反映了三星堆人對人與神充滿想象力的獨特理解。“也反映了古蜀國上層獨特的權力架構——神職人員具有非常高的地位。也正因此,有人說三星堆是神權國家。”三星堆博物館館長、三星堆遺址考古發(fā)掘隊領隊雷雨說。
三星堆人也有著虔誠的自然崇拜。最典型的物證便是通高近4米的青銅神樹,神樹上下三層,每層三根樹枝,枝頭結果,果實上站著九只躍躍欲飛的鳥。樹干上嵌鑄一條造型怪異的龍,身上掛著羽翅,形如刀狀。“四川盆地植被繁茂,在三星堆文化時期一定有大量原始森林,三星堆先民的神樹崇拜是不奇怪的。”趙昊說。
奇特的器物指向獨特的精神世界。然而,每當人們似乎向三星堆古人的精神世界逼近一些,地底下又會出現顛覆性的新發(fā)現。
比如,此次7號坑中發(fā)現了一件龜背形網格狀青銅器,被戲稱為“月光寶盒”。一眼看上去,這件器物如同一只橢圓形的竹編籮筐,卻是用青銅鑄造焊接而成,“籮筐”底部為方形,內部還裝著一塊大小形狀相合的青綠色美玉。“籮筐”一側似乎有合頁,可以靈活開合,取放青玉。
這又是一件超越認知的器物,出土時,考古人員簡直啞口無言。人們永遠不知道,三星堆還會冒出多少驚喜。
三星堆人參與了武王伐紂?
對于三星堆的核心謎團,趙昊有另一個解題思路。他始終對一個問題興趣盎然:三星堆人是如何一步步挖坑、埋藏、填土的?對埋藏行為的研究,貫穿整個發(fā)掘過程,最終,他還原出了當時的埋藏步驟。而埋藏行為背后,是三星堆人的內心。
曾經有過猜測,這些器物是外敵入侵、破壞以后毀棄的;也有猜想認為,這些坑是在政變或戰(zhàn)爭期間自毀后倉促掩埋的。但坑內器物顯示出的計劃性、有序性、儀式性的埋藏過程,并不像是倉促掩埋,也不像外敵毀棄,更像是三星堆人自己毀掉了祭器,并且慎重地安放入土。
“我們從現代人類的行為來看,三星堆人的行為,就像是一種動員大會或誓師大會。”趙昊說,埋藏坑形成的年代,是三星堆遺址的晚期或末期,完成祭祀,封好坑口,三星堆人就集體踏上了遷徙之路。他從中看到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。
如此義無反顧,所為何事?
今年10 月,在北京大學的“第二屆中國考古學的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研討會”上,趙昊作了一場報告,在PPT最后一頁右下角,他低調地寫了一段推測:“結合新的測年結果來看,或許三星堆古城所發(fā)生的這一重要事件,與商周更替的變局有關,是中原地區(qū)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向鄰近地區(qū)影響擴散的結果。”
北京聯合大學校長、考古學者雷興山當場調侃道:“趙老師是不會把這個說法寫進論文里去的。”雷興山清楚這個推論的來源:《史記》記載,商朝末年,武王伐紂,參戰(zhàn)者不僅有周人,還有“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微、纑、彭、濮”這些西土族裔的盟軍,其中便有蜀人。然而,將沒有文字記載的三星堆,與史書中的確切事件相聯系,困難重重。
佐證之一是年代。2022年,三星堆祭祀坑最新碳十四技術測年結果出爐,測年數據集中在公元前1131年至前1012年。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結論,以周代商發(fā)生在公元前1046年前后。負責此次測年的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吳小紅總結,三星堆祭祀坑的埋藏年代處于商代晚期,是沒有懸念的。
“參加牧野之戰(zhàn)的那些少數民族中,蜀人是排第二的。”趙昊指出,“第一,是現場行為特征;第二,是測年的結果;第三,是文獻的線索。這些事實擺在一起,我自然而然會產生這樣的聯想。”
三星堆祭祀坑出土以來,關于其形成原因的不同觀點不斷涌現,至少還有以下具體推論:
三星堆埋藏坑首任考古隊副隊長陳顯丹,是最早提出“祭祀坑”說的學者之一。他認為,大量埋葬器物是三星堆人為求得神靈保佑或寬恕而做出的自我犧牲,他們可能正面臨某些特大問題。有可能是外敵入侵,也可能是《蜀王本紀》《華陽國志》中記載的那場“若堯之洪水”的災害。
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副所長趙殿增認為,這里曾經存在一個神權至上的國家,正是因為對宗教的極度狂熱,過度消耗了社會財富,造成了嚴重的生存危機和社會恐慌,最終在一次次燎祭祈福無效后,不得不告別故土遷居他處。
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孫華認為,連神像在內的所有珍貴器物通通埋藏,并不像是祭祀所為,可能是由于三星堆文化過分強調宗教,導致財富被集中于神權貴族,打破了其與世俗貴族之間的權力制衡,從而引發(fā)內部沖突。在這場政治變故中,城市被破壞,神廟被燒毀,三星堆人出于某種考慮,不得不將神廟里的物品埋藏在祭祀區(qū)附近。
歸結起來,有外敵入侵、洪水滅頂、經濟崩潰、內部政變等各種猜想。
孫華說,與三星堆遺址出土材料的豐富度相比,三星堆文化的材料是有所缺乏的。“我們說一個文化,它是一定時間、一定區(qū)域內特征明顯的一個共同體。但是三星堆很奇怪,這個文化就分布在三星堆遺址和周圍的沱江沖積扇,成都平原的主干幾乎沒有遺址,好像沒有基層聚落來支持它,只是在三星堆文化末期才有發(fā)現。我們缺乏連綿的多層次的遺址做支撐。”他說。
三星堆人史詩級遷徙的歸宿在哪里?如果參與了武王伐紂,勝利之后的蜀人是否落腳中原?問題依然待解。成都金沙遺址被視為三星堆遺址的延續(xù),但也有學者指出,金沙充其量只繼承了三星堆少量元素,譬如三星堆高超的青銅鑄造技術,在金沙遺址幾乎煙消云散。趙昊認為,如此強盛的三星堆文化,理應對周邊文化投射過不小影響,但由于我們至今對三星堆了解有限,尚未準確辨識出它擴散影響的痕跡。
青銅上的古蜀歷史
面對三星堆輝煌的出土文物,人們實在難以理解這樣一種看似迥異于中華文明的存在。于是,20世紀80年代以來,人們給它安上無數有關外星人之類的荒誕不經的想象。試想,若商朝歷史也沒有留下史書和甲骨文的確證,面對殷墟這樣一個高度發(fā)達的都邑,難免也會讓人浮想聯翩。
關于蜀地歷史,甲骨文中記載過巴和蜀兩個國家,商王朝和周王朝都曾征討蜀人,表明當時四川盆地已存在一個中原王朝不可忽視的政權。西漢揚雄所撰《蜀王本紀》是可考的最早文獻,其中記載:“蜀王之先名蠶叢,后代名曰柏灌,后者名魚鳧。此三代各數百歲,皆神化不死,其民亦頗隨王去。”晉人常璩所著《華陽國志》稱:“有蜀侯蠶叢,其目縱,始稱王。死,作石棺、石槨。國人從之。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。”
從這些帶有濃厚神話色彩的記載中,后人只能模糊地獲知幾位古蜀帝王的名號——蠶叢、柏灌、魚鳧、杜宇、開明。李白在《蜀道難》中感嘆:“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。”可想而知,古蜀王的傳說唐代時已流傳于世,但是,也僅僅是傳說而已。
情況終于在近一百年前發(fā)生了轉折,人們對蜀地上古史的知識突然迎來爆發(fā)。那是現代考古學進入中國的第一個十年。
1929年,家住四川廣漢太平鄉(xiāng)月亮灣的村民燕道誠一家在挖水車坑時,偶然挖到一塊石板,撬起石板,下方赫然埋藏著大量玉石器。一家人避開村民,半夜偷偷挖出300多件玉石器。一年后,他們帶了幾件玉石到古董市場變賣。消息不脛而走,英國傳教士董宜篤要走了5件玉石器,存放于成都教會學校華西協(xié)合大學。
1932年,美國人葛維漢前往成都,擔任華西協(xié)合大學博物館館長,當他看到這幾件玉石器時,意識到月亮灣應該有一個史前遺址。在得到民國政府審批后,葛維漢和中國助理林名均于1934年進行了考古發(fā)掘。當時,主持過仰韶遺址發(fā)掘的瑞典學者安特生認為,從出土的石斧、石鑿、石刀等器物來看,這處遺址與仰韶遺址極為相似。他還將該遺址與前幾年震驚全國的殷墟遺址對比,認為差異巨大。最重要的差別是,殷墟發(fā)現了大量的青銅器,而廣漢沒有絲毫發(fā)現。
安特生的結論最終被推翻,但已是半個多世紀以后。未來的考古發(fā)現將證明,月亮灣所在的三星堆遺址與殷墟關系密切。
1986年夏天,磚廠工人在三星堆遺址區(qū)附近取土時,偶然發(fā)現了玉器。近在咫尺的考古隊員趕到,就地展開發(fā)掘,兩個器物坑陸續(xù)出土,除大量玉器外,更令人吃驚的是滿坑滿谷的青銅器、金器、象牙,這些造型奇特的器物在同時期遺址中極為罕見。從此,三星堆“一醒驚天下”,聞名全球。
倏爾又是33年,2019年,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對三星堆遺址進行了新一輪考古勘探,發(fā)現了6個坑。隨后,他們在整個祭祀坑區(qū)域上方建起一座現代化封閉保護棚,棚內,每個坑上又罩起恒溫恒濕的發(fā)掘艙,多個臨時分析室、文保室就設在棚內。考古界公認,這是當下最先進的考古現場。
青銅器、玉器、金器等新發(fā)現,在考古人員的預期之中,但他們還抱著另一個期待,找到一種此前從未在三星堆出土,卻很可能存在過的東西——絲綢。
青銅大立人和另一些銅器人像身上刻畫的華麗服飾,足以證明三星堆人已經擁有華服。但歷經三千多年,即便存在過絲綢,也早已腐化殆盡,因此30多年前的發(fā)掘中絲綢并未被注意到。但此次考古中,絲綢專家一開始就介入其中,很快,便在土樣中發(fā)現了一片長寬約3.8毫米×3.1毫米的紡織品。接下來,更多細小的絲綢殘留物出土,在顯微鏡下,絲素蛋白也佐證著絲綢的存在。最大一塊絲綢殘片,長寬約1.8厘米×0.8厘米,附著在青銅表面,肉眼可見。
中國絲綢博物館副館長周旸認為,古蜀蠶桑絲織業(yè)歷史悠久,祭祀坑里使用大量絲綢亦屬合理。周旸說,早期社會中,絲綢會用作祭服和祭品,如帛書或帛畫。
絲綢的發(fā)現,將大大改變人們對三星堆祭祀坑乃至整個三星堆社會的想象。三星堆古國里,華麗的絲綢或許與青銅、金玉、象牙等擁有同等地位。“祭祀現場可能會有旗幟、帷幕、幔帳,祭司穿著華麗的衣服,絲綢也會作為祭品放入祭祀坑。”趙昊說,“三星堆的祭祀現場,實際可能比我們想象中要豐富得多。”
通過考古雖然無法指名道姓講出故事,但人們借此得以一步步管窺三星堆先民的生活圖景。
三星堆的“解謎游戲”
8個祭祀坑吸引了關于三星堆的所有關注,如同三星堆皇冠上的明珠,璀璨奪目,卻并非全部。要解開三星堆之謎,答案不僅要在坑里找,也要在坑外找。
三星堆遺址的核心,是3.6平方公里的城址,這是秦朝以前中國南部最大的古城。它由大型多重城圈、超大型建筑、高等級祭祀坑、玉石器作坊、早期墓地等重要文化遺存構成。有考古學者認為,其規(guī)??梢砸暈槎家?。
整個三星堆遺址前后延綿近兩千年,與中原交往最早可追溯到夏朝。三星堆出土的玉石戈、玉璋、陶盉、青銅牌飾等物品,與洛陽地區(qū)被認為是夏朝晚期都城的二里頭遺址十分相似。三星堆鼎盛于中原商朝時期,財富積累到十分可觀的程度。
放眼更廣泛的地域,在商朝都城之外,善于鑄造青銅器的地區(qū)并不只三星堆。在陜西洋縣城固、湖南寧鄉(xiāng)炭河里、江西樟樹吳城、江西新干大洋洲等地,都發(fā)現了大量商代青銅器遺存,長江中下游更是形成了一條青銅文化帶。各地青銅鑄造技術,都達到了不亞于都城的高水平,器型也都有一定的本土特色。由此看來,三星堆的青銅技術并非獨樹一幟。
然而,三星堆的美學震撼無疑獨領風騷。
在中國各類遺址中,人形塑像的出現十分晚近。秦兵馬俑是一次高潮,東漢以后的佛造像是另一次高潮,而更早的青銅時代,人像并非主流的主題。如果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地區(qū),在兩河流域文明和埃及文明中,人像一直是重要主題。三星堆與西亞文明的聯系,多年來引發(fā)源源不斷的遐想。
三星堆博物館館長、三星堆遺址考古發(fā)掘隊領隊雷雨認為,以金杖、金面具為代表的黃金制品,以大立人像、人面像為代表的青銅雕像,還有三星堆古城使用土坯的城墻筑造技術,可能與西亞兩河流域乃至更遠地區(qū)的文明有著某種關聯性。
1986年出土自一號坑的金杖,也是一件石破天驚的文物。在中國歷史記載和考古發(fā)現中,王權象征物是琮、鉞、鼎、璽等器物,權杖很少出現,而在西方,權杖自古便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。三星堆金杖通身由黃金打造,紋樣精致,現存近1.5米。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霍巍曾在文章中指出,云南昆明羊甫頭漢代墓地,也出土過銅杖和木杖體,考慮到三星堆和羊甫頭都處在青銅時代中國西南的 “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”,外來文化影響的可能性不能排除。
“古蜀國社會的上層,有可能與更遙遠的地區(qū)發(fā)生了遠距離文化交流或貿易往來,但目前找不到直接證據。”雷雨說。三星堆遺址的主體年代,與兩河流域的烏爾第三王朝、古埃及新王國時期極盛時期大體相當,也大致相當于地中海地區(qū)的邁錫尼文明時期。
雷雨認為有這樣一種可能:來自黃河流域夏商文明的青銅鑄造技術、禮器制度和用玉傳統(tǒng),以及可能源于其他文明的雕塑藝術、尚金習俗和黃金冶煉加工技術,在四川盆地產生碰撞和交融。古蜀人的創(chuàng)造性由此被極大地激發(fā),將這些外來制品、制作技術、使用習俗和審美情趣與本土文化進行整合,從而形成了鮮明的區(qū)域特征。
三星堆的祭祀坑里,還有大量來自印度洋的海貝。趙昊認為,我們今天對于古人的行動半徑和活躍度,總是缺乏想象,“或許有一些來自印度洋地區(qū)的人,背著海貝跋山涉水,最后走到三星堆,也并非不可能”。這種文化交流不僅可以是直接交流,也可能是分節(jié)點的層層遞進,就像千年后的漢代絲綢之路。
但雷雨也強調,即便那些看上去很怪異、“不那么中國”的器物,身上也有很多中國符號和元素。比如銅跪坐人像手里的牙璋、頭上的尊,大神樹、大立人身上都有龍的形象。云雷紋、夔龍紋、獸面紋、回紋、蟬紋、連珠紋等大量中原青銅器典型紋飾,都被應用到三星堆各類器物上。三星堆那些奇特的物品,是中國早期文明的一部分。
三星堆就像古蜀先民留給后人的一個巨大的解謎游戲,游戲里包含無數的道具、紛繁的場景和遼闊的地圖,卻沒有任何一篇文字說明和提示。只要玩家足夠聰明、耐心和幸運,經由這些場景和道具,最終或許會抵達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。
“如果不考慮工作壓力,這是一個非常有趣味的過程。”趙昊說??脊攀且粓鼋庵i,但不一定會給出終極答案。解謎過程中,考古始終致力于總結和反思過去,讓人們理解人類所經歷過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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